如果罗布泊的彻底枯竭,是本世纪最令人关注的话题,而命运的阴差阳错,让一个江南游子目睹了它的最后辉煌,并且记录下这转瞬即逝的美景,成为这古老神秘的人文景观,唯一公诸于世的文字,就该称作缘份。
1966年我逃亡新疆。原本选择了更加偏远的且末,车行三天后停靠在一个名叫若羌的戈壁小镇时,充满异族情调的地名使我的心为之一动,一种遥远的梦一样的诱惑使我中途下车,落户在一个名叫吾塔木的维吾尔农村。待到时势清明离开时,已是匆匆十二年。
小时候蒙学之余,常从父亲的藏书中找浅显的古籍自娱。一次翻得一本《博望楼文钞》,其中有篇《论楼兰在罗布泊之南》。一个学童本会忽略这类漫无边际的考证,但这位名叫贝仲琦的作者竟是我的大舅父,而我知道他英年早逝,并未到过西域,对这种从书本到书本的做学问方式使我深感迷惑,却也勾起好奇,若羌、罗布泊、楼兰、斯文·赫定,就这样被记住了。现在竟鬼使神差地接近罗布泊,接近了近四千年文明史的古国楼兰!
作为一个农民,在当时得不到任何有关这方面的消息,只能从周围生活领域感受古老神奇的西域。家门前苜蓿田里有座烽隧,经常攀援,近在咫尺的米兰、瓦石峡,奥托古什等遗址,也都一再流连。轰动一时后来被证实是伪文物的坎曼尔诗钞也一度令我目迷神摇。最生动的当然是在阿拉干一带的漫游和追寻。
那时,从库尔勒通若羌的公路(315国道),一直在塔里木河和孔雀河的支流中迂回,到得若羌和英苏、阿拉干一带,河道港岔更是密如蛛网。由于流域上游无节制的截流,河水已流不到古老的罗布泊,但还是在广义上的罗布地区的卡尔达依、阿拉干一带形成了具有相当面积的尾闾,留住了蓬勃生机。金黄的沙丘,连片如盖的胡杨,旺盛的红柳和罗布麻草甸,点缀在碧蓝的河道和牛轭湖之间。一旦进入这样天人合一的境遇,难免忘却世事纷扰和命运的不公,陶然于造化的神奇和劳动的诗意。
融入了现代文明的罗布人后裔,已经不屑于回到祖先们渔猎为生的塔里木丛林,但若羌人还在这里放牧,而且坚守一种名为“种闯田”的传统农作。丛林中宽阔的草甸积有深厚的腐植,只须浇个透水就可在此丰收小麦。我的发表之后被收入若羌县志的散文《种闯田》写了这段劳动生活情状,当时疏忽了它的头道工序——冬灌。罗布人当年从塔里木河中引水捕鱼,而今我们引水浇田。
挖河引水,必须兼顾着既能获得最多最好的田块,又不致决堤得不可收拾。决策者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农。有一次深夜被惊醒,满耳都是轰响的水声,是漫溢的河水冲决了一道土坡,向我们宿营的沙丘涌来。幸而及早撤离有惊无险,这使我对罗布泊是游移湖的论断有了切身体会。
在为时一个月的放水日子里,我有足够的余暇在林中漫游,在罗布庄我眺望过盐碱道中的古丝绸小道;在卡尔达依,我走出丛林遥看罗布荒原上的雅丹奇观;在阿拉干,我到过最后的罗布人废墟麦德克,感受沧海桑田瞬息万变的惊悚和无奈。
1972年初冬,我打了许多馕正准备随水利委员到英格力克去完成一年一度的冬灌时,被县革委会生产组告知铁干里克下游修了大西海子水库,从此下游一百多公里水道断流,若羌人民失去一片丰美田地,一份诗情生活。1979年我归来时,沿途已没有独木舟荡漾牧马浅水的美景,被称为新水的英苏村牧民已纷纷逃离,野营集散地阿拉干欢乐繁忙的风光不再,只有连片枯黄的胡杨在风沙中挣扎呻吟。
二十年了,我一直在守望。我为新的探索和发现兴奋,为彭加木、余纯顺热泪涟涟。楼兰的悲剧会重演吗?罗布泊的昔日繁荣能否旧景重现?